菡蓉

02 – 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身暧北枝寒

阿诚2岁了才刚学会说话，邻居都说别是个哑巴，桂姐斜眼“我们家阿诚这叫贵人语迟”。那时，桂姐每天抱他坐在膝上逗他说话，“来，阿诚叫爸爸，爸爸~~”，大部分时间，阿诚只会咿咿呀呀，在某个秋高气爽的午后，阿诚闪着乌黑的眼睛，糯糯得叫了一声“爸爸”。桂姐的眼里暮得闪出泪光，摩挲着阿诚的小脸：“阿诚真乖，爸爸来接我们的时候记得要叫爸爸，爸爸……”

在阿诚幼小的心灵中，过了很久才分辨出爸爸不是眼前的这个人，眼前的这个人是“妈妈”。妈妈对他很好，会抱他，会吻他，会帮他洗澡穿衣，会给他唱摇篮曲，讲睡前故事，会给他做好吃的……会每天絮叨着：爸爸就快来接我们了。

然而阿诚并没有等到那个叫爸爸的人，而妈妈也在他4岁那年“不见”了。那年冬至前后的某一天，桂姐回到家，把熟睡的阿诚从床上拽起来砸向墙脚。阿诚恍惚中觉得自己在做一场噩梦，梦中的他惶恐得叫“妈妈，妈妈，妈妈……”大腿上被踢了一脚，好痛，一个声音尖叫“我不是你妈妈……”，阿诚惊惧得继续叫“妈妈，妈妈……”屁股上又是一阵剧痛“我不是你妈妈”，“妈妈……”“我不是你妈妈！”这次是脑袋一阵剧痛，阿诚晕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阿诚在冰冷的地板上醒来。浑身上下的痛楚告诉他，这一切不是梦，再也没有妈妈了。那天后，再也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摇篮曲、睡前故事，没有好吃的……那天后，很长一段时间，阿诚也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桂姐早出晚归，以前离开家总会留好一天的吃食，给些钱托隔壁张家姆妈照顾阿诚。那天后，张家姆妈的这点外快被断了。

桂姐早上5点半要出门，去明家上工，之后就会把阿诚反锁在家中。凌晨3点半，阿诚就要起来用齐腰高的铅皮水桶去提水，然后站在小凳子上，把比他还略高一些的水缸灌满。从家里到弄堂口的水站有差不多100米，这个距离对于不满5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长。一开始他只能提小半桶，后来长大些了可以提大半桶，到7岁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提起满满一桶了。提完水生炉子，一开始被烟熏得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也弄不好。等桂姐要用热水的时候炉子还是冷的，就会换来劈头盖脸一顿打骂。张家姆妈看不过教了阿诚两次，阿诚学得很快，就再也没为这个挨过打。不过，桂姐打他多的是别的理由，水太热，水太凉，水太多，水太少……只要桂姐一喊“阿诚”，阿诚就条件反射得用袖子包住手，再用手护住头脸。

桂姐一开始最喜欢的方式是把阿诚像一个布包一样拖起来往地上丢，然后用脚踹他的背脊和腿。后来发现这样的方式太耗体力，也容易让阿诚伤了筋骨无法干活。故而开始借助工具，鸡毛掸子是最常用的，轻巧，留下的伤痕面积也小。今天打屁股，明天打肩背，绝不会伤到无法动弹影响干活，又能发泄出气。

阿诚的六感很是敏锐，独自在家的时候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趴在门缝上看外面，听拐角的人走过来的声音猜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是胖还是瘦……一开始还有错误，到他6岁那年已经能猜得100%准确了，他又给自己加了难度，猜对方是高还是矮，这个有点难度，整整1年，准确率都只有80%，阿诚觉得丧气。

阿诚还有一项特异功能，对时间的直觉，最开始他只能精确到时辰，再后来能精确到分钟。桂姐出门的时间是5点半，回家的时间是晚上7点半。张家姆妈总在下午1点半的时候出门打麻将，5点的时候回来做晚饭。张家姆妈的儿子总在6点10分的时候回家。有个每天穿着漂亮衣服的姐姐总是在早上6点从门口走过，不过只看得到她走回来，从没看到过她走出去。阿诚不用看墙上的挂钟，心里想着几点，看着该出现的人出现，就扭头看表，然后在心里夸自己，这次又对了。

夏天的话，会有14个小时有光亮的时间，冬天的话只有11个小时。桂姐出门后，阿诚会先玩4、5个小时识人的游戏，那段时间弄堂里来来往往的人最多。人少了，他就会开始做卫生，地板，桌椅，要全部擦干净，湿的擦一遍，干的再一遍，不能留一点灰，一个水印。不然迎接自己的肯定是一顿胖揍。

中午是觅食时间，桂姐一出门，阿诚就被反锁在家里。一日里只有早餐一顿还算正常，有时候是一碗面，有时候是一碗粥。午餐和晚餐只能是自己在厨房翻找，所有可以塞进嘴里的东西他都会试一试。生的米，生的面，生的各种豆子……最好吃的是生黄豆。但是不能多吃，会肚子疼。院子里桂花树下有种开白花的小草可以吃，开黄花的不行，也会肚子疼。

下午的时间最长，4点半之前门口也很少有人走动，这个时候阿诚就会把偷偷藏起来的报纸翻出来，对照着报纸用一根木棍在桂花树下的泥地上写字。这张报纸是桂姐买东西回来时候的包装纸，随手丢在厅堂桌上被阿诚小心收起来。阿诚记性很好，上面的很多字他都会写，可惜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只认得杂货、烟、铺、这几个字，这是这条弄堂里唯一能看到并能和邻居交谈的语句中能对得上的字眼。

6点过后，张家姆妈的儿子回家后，阿诚能找得到吃的就再吃一些，没有的话就上床躺着，7点半桂姐进门的时候，阿诚总是让自己保持呼吸稳定绵长。然后在心里默默得祈祷桂姐不要进来。不过现实总是骨感，多半情况下，阿诚总是会被桂姐用鸡毛掸子抽起来，数落他的种种不是：害她孤苦，害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害她下半辈子没有着落……如果桂姐没有进来，阿诚就会觉得今天过得无比幸福。